●陈桂珍
他是我见过的最温和的人,教了我两年语文,从没见他对谁发过脾气,包括对最调皮的学生,也从没有厉声呵斥过。但是,奇怪的是,大家都听他的。似乎因为他太好、太仁厚,不忍心气他。
上他的课是一种享受。他音质并不醇厚,但讲课声音轻柔,娓娓道来,让人如饮甘霖,如坐春风。他喜欢朗读,朗读时物我两忘,格外投入,一字一句饱蕴真情。有时一篇文章,我们读来索然无味,经他一读,似乎每个字都蕴满了水气与绿意,润泽得像清水池中即将绽开的白荷花,美得无与伦比。我们便禁不住也跟着他轻轻诵读起来。几乎每个早读他都这样“熏”我们,一年“熏”下来,许多不爱语文的孩子,跟着他爱上了语文;许多不爱学习的孩子,跟着他爱上了读书。
他也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地夸奖谁,高兴的时候,他会看你一会儿,静静地,笑眯眯地,他的眼睛会说话,仿佛在告诉你:你很优秀,我很欣赏你。生气的时候,他也会看你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有时是平静,有时是失望,有时是无奈,有时各种情绪混杂,总之,他不说一句话,就已让犯错误的同学羞愧难当。
一次课堂上,有个调皮的男生在课本上胡写乱画被同桌举报了。他走过来,把一块橡皮放到男生手里,站一旁静静地看他擦得一干二净,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走开。那男生朝大家吐吐舌头,扮个鬼脸,笑了。鬼使神差,在他回到讲台讲课的时候,我竖起课本,也用铅笔在空白处画起了小人。后排的同学立刻报告:“老师,她在画画!”我立时羞愧难当,后半节课都没能抬起头来。
讲课被打断了,他愕然地顿了一下,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上课。
他对待那个调皮男生和我的不同态度,让我印象极其深刻。后来我也做了老师,在教育学生时非常注意方式方法。虽然他从未教我如何做一位老师,可是,在他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因材施教。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终生难忘,至今认为那是我所得到的最大殊荣。那是一节作文课,他照例提前5分钟到了教室。进教室后,什么都没说,任由大家自由自在地玩着闹着,他则拿起粉笔,往黑板上抄写一篇文章。他的正楷粉笔字遒劲大气,稳重刚健,看他的板书,真是一种美的享受。他写得非常认真,一字不苟,引得大家都坐回了座位,好奇地观看。我也抬头看去,这一看就惊住了——这抄写的,不是我的作文吗?我又紧张又不好意思,腾一下就红了脸。
打了上课铃,他依然在抄。足足过了半节课,终于抄完了,满满的一黑板。他轻轻拍拍手上的粉笔末,缓缓说:“我们一起来欣赏一篇佳作。”
他用红色粉笔圈画着,逐字逐句品评遣词用句的妙处,大加赞赏。他并没有说是谁写的,也没有点名表扬我。我渐渐坦然下来,和大家一样静静地聆听。
后来,他帮我把这篇文章投到县里参加征文比赛,获得二等奖;又投到省内最权威的学生刊物《当代小学生》,文章没有发表,他告诉我时表情很遗憾。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成了《当代小学生》的专栏作者。我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宿命,实现了当年他对我的期望。
毕业后不久,听说他病了,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他。那时候才知道,他是一名民办教师,虽然工作勤勉,但一直未能转正,生活一直很清贫。
我们坐在院子里阳光下聊天,他话依然很少,常常温和地微笑,温和地静静聆听,神情专注。我们笑得开心时,他眼角渗出泪花。在微风拂过的时候,他悄悄侧转身,用衣袖拂去了。
离开时他送我们出门,一只手扶住门框,眼神里透着浓浓的不舍。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哭了。我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