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伟
岁月在母亲的手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一个下午,我和母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享受幸福阳光。我们彼此静下来,慢慢地聊起了往事。此时,一束束暖阳如同一双母亲的手拥抱大地。
“人这辈子真不容易。”她突然开口道。我坐起身来,仔细看着她被机器划伤过的手。手掌满是老茧,隐约还有残留着血迹的皲口。
突然,她紧握我的手,开始讲起儿时的往事,逐步把我带回了她的摽梅之年。我似乎看到那双如柔荑的手,也似乎听到指尖针线穿梭的声响。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身材微胖。她喜欢蹲在村头,用甘甜的井水冲洗亮黑的秀发;散落双肩的头发下,隐藏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肥大的鼻子和那厚唇倒显得十分和谐。她身在贫瘠的山区,父母都是在土地里摸爬滚打的农民。家里五兄妹,她排行老二。家里的重担从来都扛在她母亲柔弱的肩上,而她心高气傲的父亲却一身烂脾气。小时候,她就得跟着集体干活。八九岁的孩子又怎能承受工分的考验。幸得亲人帮助,顽强的活了下来。
她没有读过像样的小学。每次总是趴在窗台偷听别人的课,回来路上就拿着木棍反复练习。有人说她生得好看,一口好牙,所以嘴巴甜;也有人说她有双细腻又漂亮的手,因而会做精细的针线活。
此时,天上的云悄然簇拥在一起,暖和的阳光被吞噬了大半。往事讲到了她的成家之时。
她二十岁那一年就出嫁了。在热闹的唢呐声中,她含泪告别父母,离别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和亲人。
婚后的生活,并非甜言蜜语般幸福。在大家庭里,她面对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因为家境贫寒,她忍受着别人的冷言冷语。她忍住一肚子苦水,每天不停地劳作,凭着一双勤劳的手种地、养猪、推磨、养孩子……
一双原本柔嫩的手,渐渐失去了它的光滑细腻,开始变得粗糙,裂茧也悄然爬上手掌。
那一年,她二十六岁。结婚六年之后的秋末,她生下了第二个男孩。家里捉襟见肘,拮据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孩子刺耳的哭声,顿然吓哭了旁边的大儿子。没过几天,孩子发高烧了。夫妻二人心力交瘁,家里的人都劝他们放弃治疗。可是她不顾身体情况,抱着孩子到县城四处寻医。
命运总是眷恋执着的人。经过医生的努力,孩子顺利退烧。她守着病床十天十夜,一直紧握孩子的手。
听她讲着讲着,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我的心深深震撼。
她常告诉我:人只要始终相信自己,坚持就一定会成功。婚后的日子渐渐平淡,在男人离家外出奔波挣钱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肩负起家里沉重的担子。孩子的学费、家里的生活费……让她苦恼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已经三岁大的小儿子不会走路和开口讲话。村里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孩子是个哑巴、傻子……这些话她只能闷在心里,一个人独自忍受命运的折磨。
她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于是常常抱着孩子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就再讲一遍。一次,少不更事的大儿子埋怨道:“妈,你讲的那些故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弟弟又听不明白,你讲也是白讲。”听了这番话,她夺步过去狠狠抽打了大儿子几下。巴掌打下去,孩子哭了,可是巴掌最终却重重落在了她的心里。
说起艰难的岁月,聊天的氛围逐渐凝重。这时,时暗时明的天如同诡秘的川剧变脸,淡淡的光似乎要和云来一场生死搏击。随后,刺眼的阳光直奔阳台上的玻璃,我的心开始褪去沉重。
接着,她说,以后的几年孩子也慢慢长大。大儿子离开她的身边去学校念书,小儿子也开始开口讲话,慢慢学会平稳走路。闲暇时,每每到了明月朗照时,她就抱着俩孩子,在月下唱起那一首首经典的歌,《洪湖水浪打浪》《世上只有妈妈好》《刘三姐》……
此时,她的脸上开始舒展开来,嘴角露出淡然的微笑。
她说,自己最爱的还是那首《推磨谣》,因为她常给小儿子哼唱这首歌。丈夫在外漂泊,她自己一人在家照顾孩子,家庭的贫寒加上长久离散,思念就成了最沉重的话题。一沓沓厚厚的信、一张张发黄的取款单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在她眼里,两个儿子都很乖,七八岁的年纪就帮她做家务,时常还和她一起去扛木头。两个孩子稚嫩的肩常被压得红肿。
提及《推磨谣》,她又说起了这首歌和她小儿子的故事。小儿子并非别人所言的呆瓜,反而聪慧有礼。可是,因为儿时的生病,她却说自己心里依旧觉得亏欠。
那一年,她四十岁,告别家乡,割舍两个儿子去了广东,一去就是十余年,功夫不负有心人,苦寒终换梅花香,几年时间国家发展迅猛,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如花一样。
我握着她那双暗黄的手,顿然热泪盈眶,不禁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女人——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