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瘾

●黄玉才

父爱如酒,在岁月深处飘着陈香……

父亲爱酒,但不滥酒,酒量不大,中午、晚上各饮一两酒。

父亲年轻时躬耕田园,劳累一天,也往往在微醉状态下,提起毛笔抄写经书。几十本如雕版印刷的手抄本经书,凝结着父亲半耕半读的人生,传承着黄氏“耕读为本,忠孝传家”的古风。耳濡目染下,我的书法得以启蒙。父亲爱喝酒,爱吃面条。白天下地农耕,晚上回到家,父亲承担体力活,用石磨粉碎好粮食,母亲操劳饭食。父亲借空闲,静下心来抄点经书。每日晚,全家人吃着自产的韭菜、茴香、山奈佐料的土麦面条,加上用洋芋粉混鸡蛋做成的锅贴,围坐在父亲抄经书的书桌边,呼啦啦地吃面条,伴随父亲畅快的墨书,一顿快乐的晚餐,有滋有味。

父亲爱喝酒,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爱酒成痴,一日三餐,用美酒滋润生活,日子浸满酒香。

他虽贪杯,但每次喝酒,不超过一两,用他的话说,这点酒,只是打个“口渴”“润润血管”“舒舒经络”,半醉半醒、亦人亦仙。美酒滋润的日子,父亲身板硬朗、童颜鹤发,生活充满快乐。

父亲是武陵山区石柱土家山寨远近闻名的民间歌师和礼仪先生,精通土家族风俗,更是土家民俗文化的传播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常在夜深人静时,伏案灯下,用毛笔抄写经书,蝇头小楷如雕版印刷。于是常常在深夜,写疲倦了,喝口冷酒提神,没有下酒菜,剥几颗花生佐酒。

记得小时候,集体生产,父母早出晚归,每天踏着暮色、披着月光放工回家,父亲用沉重的石磨,碾磨完粮食和猪饲料,母亲拖着疲倦的身体做晚饭。每天的晚餐,母亲喜欢用韭菜、咸菜炒鸡蛋煮面条。父亲一口面条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面条的清香味,与墨香味,在吊脚楼弥漫。

父亲的酒瘾是当“背脚子”时练出来的。当年,为养活一家老小,父亲选择当“背脚子”,从官田乡场背运100多斤土特产,步行50多公里到桥头区场,又从桥头区场,背运盐巴、布匹等日杂百货到官田坝场,返往需5天,每跑一趟可得力钱10元,除给生产队交足每月30元外,还能节余20余元,供家庭开支。白天行走时,他不喝酒,晚上到“幺店子”(客栈)投宿歇脚时,才喝几口用竹筒盛装的白酒,解解困。疲劳的父亲枕着酒香入梦。

父亲晚饭喝一两酒,释放心中的苦闷,缓解劳作后的疲劳。他深深地呷一口酒,嘴唇“滋”的一声,咂咂嘴,夹着一筷子菜,细细品酒,口舌生香,余意未尽连声说:“好酒,好酒!”一碟干胡豆、一盘咸菜,他品得滋滋有味。

父亲喜欢用胡豆、花生下酒。一年四季,生长什么蔬菜,就用什么下酒。春天的嫩胡豆、洋芋,夏天的嫩苞谷炒的“油蚱蚂”,都是下酒菜。秋收后,花生等五谷杂粮,也成父亲佐酒的美味。每年冬腊月,杀年猪后,母亲都要为父亲特地制作下酒菜猪内脏、香肠、血豆腐干、腊肉等腊制品,是父亲最爱的下酒菜。

父亲在乡村生活时,每逢赶场天,必进饭馆,与亲友一道喝酒。乡间称进饭店为“杀馆”,三五好友一起喝酒摆龙门阵、聊家常、话桑麻,品味当年丰收的喜悦。那时,父亲三天一场,必赶官田坝场。母亲要为父亲赶场准备背兜和包裹。父亲天刚亮出门,日落时分赶场回到家。小时候,最盼父亲赶场,他会为儿女带回水果糖、饼干等零食。一人一颗,吃出了浓浓的父爱。有时喝醉酒的父亲,忘了给儿女们买糖果。一进门,儿女们见到父亲干瘪的衣服口袋,就知道他今天酒喝多了,招待朋友喝酒,钱用完了。我们虽然失望,但也理解父亲。他整天下地劳作,只有赶场天才放松一下,虽是赶“耍耍场”,但只有赶场天才能会亲访友。场场赶场、场场进馆,这种生活习惯一直保留到进城生活。他在城里遇见家乡故友,必喝一顿酒。

父亲喝酒的姿势很美。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勾着碗壁,其余各指托扣着土碗,抿一口,咂咂嘴,让酒液在舌尖浸泡,浓浓的酒香在口腔里弥漫,连声叫好。他脸上立刻飞起一团红云。酒过三巡,客人们打酒嗝,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

土家族自古有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每当来了客人,必用酒款待,山寨有“无酒不成宴”的民俗,并在长期的农耕生活中,培育出独具地域特色的“石柱酒令”饮食文化。过去山寨推行大集体生产,集体出工收工,早出晚归,物资匮乏,白酒肉食等日杂百货,凭票供应,白酒票更是稀少。父亲托熟人一弄到白酒票,便吩咐我提着竹筒酒壶,步行5公里,到官田乡场买酒。最难忘的是儿时的乡村酒坊,正宗的土灶苞谷酒。特别是每年腊月忙年的乡场,每天早晨酒铺的门一开,土灶煮的苞谷酒飘出浓烈的酒香。老式柜台有半人高,平台上整齐地排列着瓦罐,盛满土灶煮的苞谷酒。每个瓦坛上,用大红纸,写上一个“酒”字,远远地就能看到酒坛那诱人的“酒”。那时,盛酒的酒壶是山区特产的斑竹筒。酒铺店主见是小孩来买酒,酒提只伸到酒缸中部,摇摇晃晃地提起,一提酒仅剩半提,一斤酒有8两就不错了。每次打酒回来,跟随赶场的小伙伴回家,半路上我们偷喝了酒,再灌上山泉水,向大人交差。现在想起这些童年往事,令人回味。

过去物资匮乏年代,山寨家家户户用竹筒盛酒,用土碗喝“转转酒”。每当有客人到家,或到别人家做客,用一个大土碗倒满苞谷烧酒(俗称“老白干”),按顺时针方向,在主人客人手中依次起落传递,喝了一口酒,就把酒碗传给下一人,虽然不卫生,但喝出了亲情、友情、邻里情。

酒是历史悠久的饮品,有博大精深的酒文化。故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诗句。于是酒又有杜康的雅称。美酒更是古今社交场合的美食,增进情谊的桥梁和纽带,历代文人墨客咏酒名篇名句浩瀚如海。而土家族更视美酒为名品佳肴,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节日盛典和日常生活,都离不开酒。

确切地说,父亲是在品酒。每当我给父亲送去一瓶好酒,他品得兴致高昂。他先是拿着酒瓶细细观赏把玩,摇动瓶子,看酒花在玻璃瓶内起舞。如是陶瓷瓶装酒,他就先用鼻子闻闻酒香,高兴得不停称赞:“好——酒,好酒——。”父亲把美酒当作艺术品欣赏。

父亲有酒的日子,生活充满乐趣,无酒的日子对生活仍充满激情。高兴时喝酒,愁苦时喝酒,丰收时喝酒,农耕时喝酒。人生如酒,酒如人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父亲的身体虽然老了,但他的心态永远年轻,他不觉得自己老了,只因美酒浸泡的岁月,飘着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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