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夫
这是我最难写的一篇文字,倒不是因为文字表达上有什么困难,而是碍于自己羞于示人的卑微。继母去世多年,我一直将她的故事尘封在乡下那间老屋里,从未触碰过。这些年,我在恣意书写故乡情结和故乡的前世今生时,从没有只言片语提及继母。如今,我不能再让继母的故事被捂在乡下那间陈旧的老屋里,让它默默地风干、默默地消失。 ——题记
我在一次工作失意之后,忽然想起乡下那间陈旧的老屋和孤独的继母,想起曾经为之动容的母爱。在一个春寒料峭之日,我独自回到乡下那间久违的老屋。
当我突然出现在老屋门口时,继母很是意外,竟怔住了好一阵才掩饰不住激动地说:“你回来啦!”说完,手忙脚乱地生火烧水,把那张变了颜色的洗脸毛巾搓了又搓、洗了又洗,直到她认为干净了才重新打一盆热水让我洗脸。在我洗脸时,继母又忙着从土罐子里摸出三个土鸡蛋给我煎荷包蛋。
看到继母一刻不停地为我忙碌,还十分开心欢喜的样子,我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酸楚。我回来看继母本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但却让继母大喜过望。而继母含辛茹苦供养出来的儿子却迷失在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里,只有在人生失意时才想起留在老屋里的继母,才想起去继母那里寻找心灵的安抚。我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的羞愧。
这些年来,我自以为是的城里人做派,把继母给伤害了。而今,继母明显地与我生分了。继母给我添饭时,居然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护着衣袖一只手接我的碗。我十分清楚这是老家人对待家里最珍贵的客人才有的动作,我在继母眼里也成了她尊贵的客人。
此时此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两眼涩涩地流不出泪来。是什么把我和继母隔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让我们如此生分、如此拘礼?那曾经的苦难和生死相依的母子亲情哪里去了?
在我刚满3岁那年,大姐只有5岁,我的生母因难产离世。父亲长年累月在外做木活挣钱养家糊口。为了照顾我和大姐,生母去世不到三个月,在别人的撮合下,继母来到我家。父亲每年初出门,年底才回家,一年下来只有几天时间能看到父亲,我和大姐只能与继母朝夕相处。
继母到我们家后不到三年,一场意外的火灾将我们居住的村子烧得精光。面对一片废墟和两个只管要吃要喝的孩子,继母第一次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当天,有人劝继母趁早改嫁或者回娘家去,反正两个孩子又不是她生的,交给当地政府一走了之。但善良的继母没有这样做,她知道她一走,我和大姐就无人照顾。这个时候,继母不忍心抛弃我们。她紧紧地将我和大姐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我不能丢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死是活都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来,继母当时作出那个决定多么不易,她非常清楚留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
当时,地方政府安排,我们一家住到姑妈家。照常理讲,姑妈是我们唯一的亲人,政府的安排合情合理。但姑妈却不大情愿,怕我们连累了他们。民政干部出面做工作,其他人也说:“人家(指继母)在这种情况下还带着两个孩子,就凭这一点,你也该招留人家……”姑妈终于答应将她家不足10平方米的牛棚借给我们住。
在那个苦难岁月中,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情也变得十分苍白和淡漠。记得有一次,我趴在姑妈家门槛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大口吃肉,那油亮亮的砣砣肉让我这个一年半载难沾一点油腥味的小孩子馋得口水直流,我故意唱着儿歌弄出声响,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总是视而不见,没有理我。
这情景被刚从地里回来的继母看到了,她一声不响地把我抱回牛棚。继母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木讷地盯着地面发呆。第二天大早,继母就出去了,在一家姓朱的人户借来半斤猪肉,继母答应三个月后去还。那天中午,我和大姐打了一次牙祭。见我和大姐吃得津津有味,还打着饱嗝,继母非常开心。
然而,就是我和大姐那次美餐却让继母挨了打。见迟迟不归还猪肉,朱家人上门逼继母还肉。继母请求宽限归还时间不成,反而被诬陷想赖账,遭到了朱家人的打骂,最后把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一条木板凳拿走了。后来,继母语气沉重地对我说:“儿呀,长大了要有出息,没有出息就要受气呀。”
继母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沉重得如同磐石一般压在我心头上,她忍受屈辱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我眼前。我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不让继母失望,一定要为继母争口气。
那年,我在继母艰难的支撑下读完初中,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二中。那时,能考入县二中的学生算是凤毛麟角。这对继母来说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但家里实在是难以支撑我和大姐同时上学,在反复权衡后,继母在一个晚上对我和大姐说:“你们俩只能有一个去上学,妈不好决定你们谁去上学,只能让你们抓阄,谁抓到1号谁就去上学。”说完,继母把两个纸团放在手掌里伸到我面前,让我先抓。特别害怕退学的我惶惶不安地伸手去拿了个纸团,打开一看,居然是1号。
继母随手把另一个纸团扔进灶膛里,然后,愧疚地对大姐说:秀秀,妈对不起你,委屈你啦。说完,继母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继母知道,大姐的成绩也不错,如果让大姐继续读下去,将来也会有出息。可是,家里实在无能为力。
继母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她非常明白,读书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出路。在我接到县二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继母一直很高兴,忙着四处借钱给我凑学费,还专门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和新被套。
在送我去县二中报名的那天,继母一大早就起床,还特意把那套一年四季都舍不得穿的蓝咔叽衣服穿上,头上包一条新白帕子。为了省几元钱的车费,继母硬是背着我上学用的木箱子和被条等日常生活用品步行20多公里路到县城。继母本来就有哮喘病,一路上气喘吁吁,却一直不让我背东西,说怕把我累坏了,影响读书。到了学校,继母又忙着替我排队交费办入学手续。
看着继母被汗水浸透的后背,我心里掠过一丝苍凉的感动。以后,每次读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都会想到继母汗水浸透的背影。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刻苦读书,考上大学,将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好回报继母。
然而,当我踩着继母的双肩走进繁华的都市,习惯于灯红酒绿和高档享受之后,继母给我的那种厚如黄土的母爱、我那种好好回报继母的初衷却渐渐淡漠了,最初的感恩戴德被眼前的物质享受和异彩纷呈的都市生活淹没了。我甚至开始羞于自己身上的几分土气和生我养我的那方故土,我开始嫌弃继母那一身蓝咔叽布对襟衣和一年四季不离头的白帕子。
一夜难眠,在无尽的忏悔和自责中,我决定接继母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让她享受与儿孙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安度晚年。但出乎我意料,继母却不答应,无论我怎样劝她,继母始终都不答应。理由很简单,她到城里不习惯,在乡下过惯了,舒坦。一连几天,我都没说服继母。
我实在不忍心让继母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老屋里,便去找大姐商量,把继母接过去和她一起生活,继母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大姐和姐夫都同意了,谁知,继母却不同意。我不理解继母为什么会拒绝,难道是这些年我伤透了继母的心?
在我再三追问下,继母才十分愧疚地说:“那年让你们姐弟俩选一个上学的事,是妈做了手脚,两个纸团上都是写的1,我让你先拿纸团是想让你去上学。你姐那么小就跟妈一起下地干农活。她读书成绩也不差,让她读下去可能也跟你一样有出息。可你晓得,那时家里太穷,实在供不起你们俩读书,只能选一个去上学。妈那时偏心,认为女大嫁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儿大娶妻才是留下来的根,就在纸团上做了手脚。你们都不晓得那个事,但妈内心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姐。再说你姐18岁就出嫁,我连一件嫁妆都没给她办。我实在是办不起呀,一个姑娘家就那么冷冷清清嫁过去,妈还有啥脸面去跟她?”
继母说到这里抹了一把泪,然后对我说:“我本来一直想跟你商量,凑点钱给你姐补办一套嫁妆,我们不能让她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也不能让人一辈子戳她娘家人的脊梁骨。可是,看到你一家在大城市生活,开销那么大,我又不忍心给你加担子,妈也没这个能耐挣钱,只能在心里急。但你一定记住,今后日子宽松了,无论妈在不在,你都得以娘家人的身份给你姐补办一套嫁妆。”
我听了哽咽着说:“妈,您放心,这事我回去就办。”
我见继母铁了心要留在这老屋里度过她的晚年,也不再勉强她,只好顺着她的心意,然后,我去跟大姐商量,让姐姐和姐夫经常去看看她,多关心她的生活起居,我负责医疗费和每月的生活费。我也会尽量多安排时间回来陪陪继母。大姐和姐夫听了让我放心,他们一定会照顾好继母。我给大姐留下一些钱就要回城里去。
离开村子时,我听继母对乡邻们说:“我儿可有孝心,这次是专门回来接我去城里养老,可我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乡下自在。”我知道继母说这话的用意,是怕乡邻们误解我没把她接去跟我生活,让我背个不孝之子的骂名。
继母一直送我到村外的一个山岗上,喘着粗气的继母对我说:“回去把乖孙崽带好啊。”我一边应着一边叫继母回去。继母站在山岗上一直目送着我。
转过前面那道大弯,就要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继母一动不动地站在峭厉的山风中目送着我。此时,我看不清继母的脸,只能看见她佝偻着的瘦小身子踮着脚跟翘首远望。继母身后山坡上那棵板栗树,鸡爪般光秃秃的枝丫直插天空,显得十分嶙峋和苍老。不知怎的,突然间,我把继母看成了那棵孤零零而又十分苍老的板栗树,我的内心再次涌起一阵难受的酸楚,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
就这样,继母一直留在乡下的老屋里生活,直到她生命的终点。75岁的继母临终前,躺在乡下老屋的木床上,静静地望着门口,遗憾地对守在床前的大姐说:“我是看不到二娃子了,叫他不要忘了这里是他的根,让他经常回来看看……”
接到继母病重的电话,我正在外省出差。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乡下老家时,继母已经带着遗憾走了。
我仁慈善良的继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无限眷恋的老屋,但她厚如黄土的母爱和高贵的人格品质永远照耀着我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