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岷江
人到中年后，就会不知不觉地改变一点生活习惯。比如从来不喜欢运动的我，尽管曾经一度把不运动当作最好的健身，这时突然就喜欢散步起来。不过，一直喜欢清静和独处的我，即使散步，也有些惶恐于闹市。因此，河边的湿地公园就成为我最爱去的地方。
湿地公园在小城西南隅的龙河左岸，是一片狭长的岸边湿地。每天下班后，吃了晚饭，我就会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花上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来到这里。此时，更多的人还在酒楼或家里享受美味的晚餐，湿地里的人便很少。有时几乎就是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处于宁静孤独、我自为王的寂寞中，不远处却有滚滚人流和繁华人烟。这正是我最喜欢的状态，即介于热闹与宁静之间的中庸状态。
人就是这样，喜欢寂静，也喜欢热闹。在寂静的城外，总想着热闹的城内是如何美好；而在热闹的城内，又羡慕着寂静的城外多么舒适。尽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最幸福的状态便是介于其中，即似鱼香肉丝般的鱼味熊掌。因此，我极憧憬并喜欢着城里有一幢乡村田园风格的别墅，也喜欢城郊。但前者必须有富裕的财力支撑，后者也须通过一定努力才可拥有。对我而言，这两者均难以企及，于是，到城郊河边的湿地散步，自然是一桩非常惬意的快乐之事。
我一直觉得，宁静与孤独其实是一种财富，只有独处，才能真正地读书，才能静静地码字；当然，热闹也是一种人生状态，可以去尽情享受，只是和独处一样，绝不要沉溺其中。我的这种略偏于内向的性格，或许与我童年的经历有关。那时即使偶有亲戚到家里来，我也是躲在草楼或阁楼上，心里念叨着客人来了总归有美食可餐，却又盼望着他们吃了饭后早点离开。
于是，在许多个黄昏，我都独自在湿地公园的步游道之间悠闲散步，偶尔抬头看天空和云朵，看对岸的旗山和些许农家炊烟，看空中飞过的鸟儿和敢与鸟儿试比高的蜻蜓，看一只只蝴蝶歇在和它肤色相似的花朵上。除了看，我也会听。草丛里有蟋蟀在轻轻地低吟，水池里荷叶边都有青蛙在歌唱。河水哗哗地向下流，鱼儿在水下游来游去。仔细地闻，微风也是有味道的，它会送来沿路的花香和炊烟味。
或许是上了一定年龄、经历沧桑的缘故，在湿地里，我更多的是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与坚强。冬天，这些草木会变得枯黄，但是它们会在春天重新苏醒过来，重新恢复满地的绿意盎然。到了夏天，雨水增多，河流会暴涨，浑浊的河水会将矮小的草木淹没，我能想象有着它们在水中挣扎向上的希望以及总被洪水盖过头顶的绝望。但是，这些植物经历的无数次绝望与恐惧，竟让它们最终变得勇敢起来。好在雨总是会停的，水位总会降下去，它们又将获得新生，重新在风中和阳光下勃勃生长。只是很快便会到了秋天，它们会渐渐在风中枯黄，死去。
就这样，所有植物在一年四季不断循环，度过了一生。而后，无数的植物又活了过来；即使生在危险的河岸，这些植物也是向前且有希望的生长。它们总是默默地努力生长、变美，对于它们并不漫长的一生来说，人类看到它们的努力是静止、无效的。好在风和蝴蝶会为此打抱不平，会让这些花草变得活泼快乐，时不时摇摇晃晃地舞蹈起来。
这些顽强的植物，就像我在河边湿地里，偶尔遇到的那位脑瘫少年。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但脚步总是摇摇晃晃的，口齿有点不清。
近年来，尽管我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黄昏在湿地里漫步。但我在湿地遇到这个摇摇晃晃的少年，只有三次，平均将近两年才一次。可见，他的散步是极没有时间规律的，只有在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他才会在母亲陪护下出来，去摇摇晃晃地散步。他的母亲大约五十岁了吧，全程陪护着，总是隔了三五步地跟在他的后面，用饱含母爱的眼光望着他，用温暖的笑容去鼓励他，却不会多说一句话。
一切都像湿地里的小草小花一样，活得极文雅绅士式的小心翼翼，但绝不是庸俗卑微式的战战兢兢。于是，我只能简单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会迅速低下头，然后在心里祝福和赞美他以及他伟大的母亲。
最近一次即第三次见到他，我突然便想，如果有一种灵丹妙药像春风一样，吹过他的全身，就像所有曾经枯黄的草会绿起来一样，他的脚步必定会变得矫健起来，他的语言会变得流畅起来。他会蹬着一辆自行车，在空旷无人的步游道上飞驰。那时，散步的我一定会远远地停下来，侧身让着他的车，不嗔怪于他少年时莽撞式的前进，而是在他飘过的笑语中，祝福他拥有美好的未来。
站在龙河边，看着河水哗哗往下流，浪花翻滚着。我知道，前一朵浪花从理论上已经死亡，这朵新冒出来的浪花，注定和前一朵不同，比前一朵胖一点、或瘦一点、或美一点、也可能丑一点。但是它们的外表大致是一样的，都长着小河里无数浪花千篇一律的肤色与脸，就像儿子传承了母亲的脸，女儿又传承了父亲的貌。它们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往前走，只要有水流的地方，便有浪花哗哗的声音或笑语。只有看着它们的流动，我才知道时间在流逝，光阴在消逝，旧的日子一去不返，但新的日子又将到来。
我们习惯于向前看，总是相信，明天注定是美好的，与即将过去的今天、已经过去的昨天相比，明天注定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变数。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喜爱或尊重所有孩子，只要我们这些成年人爱着他们，好好教育并培养、引导、锤炼着他们，他们在未来一定会成为比我们更趋于美好和完美的人。
河边的湿地，一个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一年又一年，我见证了它和它膝下万物的一生。时光缓缓游走人间，记忆永远、青春不老。在晚霞中，远望旗山那边的两三缕炊烟，隐约听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哞哞牛鸣，有时我便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天真的乡村少年牧童，在悠然自得地放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