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才平

一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让人难以忘怀，尤其是那些饱含苦辣，或是充满深情厚爱的日子。

那是30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已落到山的那一边，凉凉的晚风阵阵吹来，把一天的炎热荡得无影无踪。在坡上辛苦劳动的一大家人，不约而同地比平常收工得早一些，陆续从各个方向放工回家。尤其是大姐，她平时最爱拖工，等天黑尽了都还赖着多做一阵，但她今晚上也不管生田湾那一块地的黄豆叶打完没有，太阳刚落山就和弟妹一起回家了。

我知道，一家人都是想看看我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都是想早一点分享一大家人的喜悦。走到地坝边，弟弟就举着一个信封对我大喊：二哥，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快来看哦。我刚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家人都围拢来了，虽然先回家的父母也已经看过，但也又一次聚拢来和我们一起看。二姐搓了搓手上的草浆和泥巴，拖过去说让她好好看看，妈妈说不要弄脏了哦。在父亲的催促下，大家才把录取通知书拿进屋去，在电灯下慢慢看，因为外面已经看不清楚了。

这一夜的话题特别多。父亲把后阳沟晾晒的烟叶收捆完后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眯缝着昏花的眼睛，眉头的皱纹始终笑凝着，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欲走还留。他说，带信叫你哥哥回来准备准备，特别是迁户口、转公粮、杀猪等等，都要办了。

母亲放下猪食桶，把额头上松下来的一缕黑白混杂的头发盘进白帕子里，笑着说：我看见这猪长得快，就晓得它等不到过年就要卖了，它都晓得清平考得起。母亲的神情，一点也不觉得喂猪不易，一点也不觉得卖猪可惜。是哦，艰苦的人家只要有一点成功的喜悦，什么辛苦劳累全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是辛苦惯了的，为了我上学，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大姐和二姐已经商量好，要把她们去四方石卖猪草的十几块私房钱凑起来给我买一件毛衣。嫂嫂挺着大肚子，叫妹妹把火拢一下，她已经把吊在檩子上的一块腊肉取下来，洗干净了放在锅里煮着。是哦，这高兴的时刻再添上这肉的香味，会使整个家庭变得更加温馨、更加甜蜜、更加幸福。

其实我并没有欣喜，因为我并不满意我的专业。我终于趁大家高兴地做着事说着话，眼光离开我的缝隙，把大家看了数遍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楼上卧室床前，独自斟酌那几个字——畜牧兽医。父亲又跟着我上楼来了，细心的他发现我并不高兴。虽然我装着很高兴，但他还是看出来了。好在我这时特别冷静，也没在他们面前表达我的遗憾。是哦，遗憾归遗憾，在当时的条件下，能考上中专，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没人能怀疑；我也根本不能再改变我将面临的学业，我必须面对，哪怕从没有对这个专业有过认知和体会，更不用说兴趣。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是离不开农村，离不开苦累。不过这也没关系，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从没想过大都市的生活。没关系，什么样的人生我都毫不畏惧，我将踏踏实实地走好自己的路。我在父亲面前挤出笑脸，其实也是真实的高兴，为了全家人的高兴而高兴。

父亲用他那粗皮裂口的手掌摸了摸用了很多年，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蚊帐，看着我说，他已经把灶屋那15瓦的灯泡换成了60瓦的，很亮堂，叫我下去耍。我就下去和弟妹们一起说说笑笑，叫他们好生读书，将来考上更好的学校。饭菜端上了桌子，在没有客人的情况下，少有这样丰盛的晚餐。除了哥哥在石柱县城没回家以外，一家八口围在一起，吃着，说着，幸福着。但我也知道，一家人送我上学的艰辛才刚刚开始。